蝴蝶梦

《蝴蝶梦》是关汉卿的又一出公案戏。与《鲁斋郎》一样,其主旨不在于渲染案情本身,而是力图作出一种道德上的评判。王婆舍弃亲子、保全丈夫前妻之子的场面尤其令人感动,正是在这种精神的感召下,包待制才宣布王三无罪,而让一个盗马贼糊里糊涂地送了性命。明传奇《琼林宴》,以及据此改编的近代京剧中包公铡死葛登云、书生范仲禹一家团圆的故事,当受到关汉卿《蝴蝶梦》的影响。
第一折

(孛老上,云) 老汉来到这长街市上,替三个孩儿买些纸笔,走的乏了,且坐一坐歇息咱。 (净扮葛彪上,诗云) 有权有势尽着使,见官见府没廉耻;若与小民共一般,何不随他带帽子 [带帽子:即戴帽子。此句说如果与百姓一样,就要像他们一样戴便帽。宋代官员一般头戴幞头,硬翅展其两角,与一般百姓所戴帽子式样不同。] 。自家葛彪是也。我是个权豪势要之家,打死人不偿命,时常的则是坐牢。今日无甚事,长街市上闲耍去咱。 (做撞孛老科,云) 这老子是甚么人,敢冲着我马头?好打这老驴! (做打。孛老死科,下)(葛彪云) 这老子诈死赖我,我也不怕,只当房檐上揭片瓦相似,随你那里告来。 (下)

(副末扮地方 [地方:相当于地保。] 上,云) 王大、王二、王三在家么? (王大兄弟上,云) 叫怎的? (地方云) 我是地方,不知甚么人打死你父亲在长街上哩! (王大兄弟云) 是真实?母亲,祸事了也! (哭科)(王三云) 我那儿也,打死俺老子。母亲快来! (正旦上,云) 孩儿,为甚么大惊小怪的? (王三云) 不知是谁打死了俺父亲也。 (正旦云) 呀!可是怎地来? (唱)

【仙吕点绛唇】仔细寻思,两回三次,这场蹊跷事。走的我气咽声丝,恨不的两肋生双翅。

【混江龙】俺男儿负天何事?拿住那杀人贼,我乞个罪名儿。他又不曾身耽疾病,又无甚过犯公私 [过犯公私:触犯过公罪或私罪。元代条律有公罪、私罪之分。] 。若是俺软弱的男儿有些死活,索共那倚势的乔才打会官司。我这里急忙忙过六街、穿三市,行行里挠腮撧 [挠腮撧(jué绝)耳:抓耳挠腮,形容心神不宁。] 耳,抹泪揉眵 [眵(chī吃):眼屎。] 。

(做行见尸哭科,唱)

【油葫芦】你觑那着伤处一埚儿 [一埚(guō锅)儿:一片,一块。] 青间紫,可早停着死尸。你可便从来忧念没家私,昨朝怎晓今朝死,今日不知来日事。血模糊污了一身,软答剌 [软答剌:无力下垂的样子。答剌在口语中作搭拉或耷拉,现在北方地区尚习用。] 冷了四肢,黄甘甘面色如金纸,干叫了一炊时 [一炊时:一顿饭的时间。] !

【天下乐】救不活将咱没乱死 [没乱死:形容心情极其悲痛,到了迷离恍惚,心神无主的地步。] !咱家私、自暗思,到明朝若是出殡时,又没他一陌纸,空排着三个儿,这正是家贫也显孝子。

(王大兄弟云) 母亲,人都说是葛彪打杀了俺父亲来。俺如今寻见那厮,扯到官偿命来。 (下)(正旦唱)

【那吒令】他本是太学中殿试 [太学中殿试:太学即国子学,太学生中成绩优异者可参加殿试,见《宋史·选举三》。] ,怎想他拳头上便死,今日个则落得长街上检尸!更做道见职官,俺是个穷儒士、也索称词 [也索称词:也需要呈上讼词。称词,即呈上状子,打官司。] 。

(葛彪上,云) 自家葛彪,饮了几杯酒,有些醉了也,且回家中去来。 (王大兄弟上,云) 兀的不是那凶徒?拿住这厮! (做拿住科,云) 是你打死俺父亲来? (葛彪云) 就是我来,我不怕你! (正旦唱)

【鹊踏枝】若是俺到官时,和您去对情词,使不着国戚皇亲、玉叶金枝;便是他龙孙帝子,打杀人要吃官司!

(王大兄弟打葛死科,兄弟云) 这凶徒妆醉不起来。 (正旦云) 我试问他。 (问科,云) 哥哥,俺老的怎生撞着你,你就打死他?你如何推醉睡在地下不起来?则这般干罢了?你起来,你起来!呀!你兄弟可不打杀他也! (王三云) 好也,我并不曾动手。 (正旦云) 可怎了也! (唱)

【寄生草】你可便斟量着做,似这般甚意儿?你三人平昔无瑕疵,你三人打死虽然是,你三人倒惹下刑名事。则被这清风明月两闲人,送了你玉堂金马三学士 [“则被这”两句:《渑水燕谈录》:“欧阳文忠公、赵少师、吕学士同燕集,作口号云:金马玉堂三学士,清风明月两闲人。”此处是借用,两闲人指葛彪,三学士指王氏三兄弟。玉堂为汉代宫殿名。金马即金马门,汉代宫门名。] 。

(做指葛彪科,唱)

【金盏儿】想当时,你可也不三思,似这般逞凶撒泼干行止 [行止:行为。] ,无过恃着你有权势、有金赀。则道是长街上装好汉,谁想你血泊内也停尸!正是“将军着痛箭,还似射人时”。

(王大兄弟云) 这事少不的要吃官司,只是咱家没有钱钞,使些甚么? (正旦唱)

【醉中天】咱每日一瓢饮、一箪食 [一瓢饮、一箪食:比喻清贫的生活,语出《论语·雍也》。] ,有几双箸、几张匙;若到官司使钞时,则除典当了闲文字。 (带云) 便这等也不济事。 (唱) 你合死呵今朝便死,虽道是杀人公事 [公事:此处指官司。] ,也落个孝顺名儿。

(净扮公人上,云) 休教走了,拿住这杀人贼者! (正旦唱)

【金盏儿】苦孜孜,泪丝丝,这场灾祸从天至,把俺横拖倒拽怎推辞!一壁厢碜可可 [一壁厢:一面,一边。碜可可:见《救风尘》第二折注〔16〕,碜,同嘇、瘆。] 停着老子,一壁厢眼睁睁送了孩儿。可知道“福无重受日,祸有并来时”。

(公人云) 杀人事不同小可,咱见官去来。 (正旦悲科,云) 儿也! (唱)

【后庭花】再休想跳龙门、折桂枝 [折桂枝:比喻科举及第。旧时人们以为科举得中犹如到蟾宫(月宫)中折取桂枝,因以为喻。] ,少不得为亲爷、遭横死。从来个人命当还报,料应他天公不受私 [不受私:不循私情。] 。 (带云) 儿也! (唱) 不由我不嗟咨,几回家看视,现如今拿住尔到公庭,责口词,下脑箍 [下脑箍:旧时的一种酷刑,用绳子捆住头部,再加上木楔,使之越勒越紧。] ,使拶子 [使拶(zǎn赞上声)子:旧时的一种酷刑,以绳穿小棍,套入手指间用力紧收,叫拶指,简称拶。] ,这其间,痛怎支?

【柳叶儿】怕不待的一确二 [的一确二:的的确确,确确实实。] ,早招承死罪无辞。 (带云) 儿也! (唱) 你为亲爷雪恨当如是,便相次 [相次:依次,一个挨着一个。] 赴阴司,也得个孝顺名儿。

(祗候云) 快见官去罢。 (正旦云) 儿也!你每做下这事,可怎了也? (王大兄弟云) 母亲!可怎了也? (正旦唱)

【赚煞】为甚我教你看诗书、习经史?俺待学孟母三移教子 [孟母三移教子:《列女传》记载,孟轲的母亲为了儿子避免受到坏的影响,三次搬家,避开不好的邻居。] 。不能够金榜 [金榜:科举时代殿试揭晓时将被录取者的名单写在黄纸上,叫做“金榜”。] 上分明题姓氏,则落得犯由牌书写名儿。想当时,也是不得已为之。便做道审得情真,奏过圣旨,只不过是一人处死,须断不了王家宗祀,那里便灭门绝户了俺一家儿! (同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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